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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在说我

编排【第七章】

结果第二天班还是没翘成。

闻宇挂了电话以后在床上原地打滚三周半才平复了心情。他的计划是学校文艺汇演反正没任课老师的事,就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请个病假,除了在学校,在哪儿呆着度过一天都好。但是一大早先是看到教职工群里莫名其妙地通知,就算全天都是汇演,全体老师也不能无故缺勤,再然后教学组长特地打电话来关照了一遍,话里有话地把期中教师测评强调了一下。最后章承阳的电话搬出了“学生需要鼓励”的老招数,嘱咐他早上九点之前一定要到学校去。他那边熙熙攘攘的全是小孩的笑闹声,大概是在教室里做最后的排练。在章承阳慢条斯理地朝旁边招呼“来,要跟闻老师说两句吗”的时候,他狼狈地一把按掉了通话。

西尔维娅睡眼惺忪地探头进来察看情况时,闻宇还在用枕头捶墙。她兀自看了一会儿。闻宇说:“我不想去。”

“尾什么?”

“我不想去人多的地方,”闻宇说,“……我不喜欢话剧。”

说归说,在掌控命脉的黑心资本家的压制下,闻宇还是委屈地出了门。西尔维娅坐在沙发上,假装很专心地撕咬着手里的白面馒头,直到楼底下老式铁门高声一响,宣告人的彻底离开。她停下撕咬,迅速站起来,冲进闻宇的书房里。

闻宇的书房说到底也是杂物间。好在五年来屋子也没被出租出去,里面的东西都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。居民楼的套间本就空间有限,被闻宇随心所欲地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旧书和杂物。但西尔维娅打第一天住进来就发现,杂乱东西的一角有个锁得一清二楚的柜子。柜子没上锁,不过想要打开,要搬开它外围约重两百多斤的旧书旧报纸。前几天她百无聊赖,想找几本旧书看看,扒来扒去就翻出了它。不过当时闻宇要下班回家,她又花了一段时间把房间恢复原状。如今良辰吉日,她娴熟地把书码齐摞在一边,打开了那个柜子的双开门。

一股尘封味儿扑面而来,呛得她咳个不停。霎时间,狭小的空间里飞满了细小的灰尘粒子。她随便扇了扇,就伸手往里摸,抽出来一摞证书奖状。打开一看, 十几岁的闻宇笑得青葱,蓝色证件照底色随着时间的流逝,逐渐与少年白皙的肌肤染在一起了。目不识丁如她,也能在这个简陋的社员证上找到话剧社三个大字。

说好的不喜欢话剧呢?西尔维娅感觉全世界的信任都失去了。

社员证下面是一张社团合照,全场人竖着上个世纪的老式发型,穿着统一的白衬衫,纷纷对着镜头露出洁白的牙齿。她拿起来对着有光的地方找了半天,最终找到了角落里的闻宇。但闻宇并没有完全朝向镜头,眼神寻往什么方向。简单地连线过后,她看到了那个目光的终点,是同样年轻得嫩出水的章承阳。

章承阳坐在比较中心的位置,早就是一脸看穿一切的老成。就算时间过去,他挺拔的五官仍然能清晰辨认。西尔维娅知道中国人集体照的惯例,地位越高坐得越靠前,如此一算,章承阳也算是这个社团举重若轻的人物了。将他们两个如今的面庞与话剧结合一下,有种出乎意料的诙谐感。她自娱自乐了一下,拿起下面的照片。

接下来就是几张剧照,全都是章承阳。有穿着军装制服的,有穿着中山装贴着胡子的,有穿着长衫马褂的,不论怎样,他那张英挺的脸总是拔出画面和岁月,直击人的心襟。西尔维娅看了半天,终于明白为什么闻宇总是不敢直视章承阳的脸了。他那双尖锐的眼睛,就像坛带毒的美酒。

然后就是闻宇自己傻乎乎的照片。他拿着一个鹿头道具,穿着最简单的T恤,头发黑亮黑亮的,眼睛弯弯,笑得牙根都露了出来。而现在闻宇最厌恶露出这种笑容,总觉得像把自己赤裸裸地瘫在手术台上。西尔维娅眼尖,一下就看到角落里露出了章承阳的侧脸。大概是排练间隙恰好路过,也没有半个留给这边的眼神。虽然只有很小一块,但仍然是很耀眼。

看到这里西尔维娅大概已经懂了。爱屋及乌,恨屋怕是连屋前的树都要连根拔起。不过闻宇想必是爱着话剧的,西尔维娅知道。在国外的时候,每逢网上出了大学生话剧节的视频,他都会一个不落地全部看完。人生如戏,也许是怯于波及到跟章承阳有关的回忆,闻宇把自己有关的爱好都劈掉,结果不料,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。于是他一无所有了。

她对着它们想了很久,把照片按顺序放好,悉数塞回柜底。

 

赶到学校时演出已经开始了,闻宇蜷进礼堂角落里看着乌泱泱的人群。高一七班在节目排布时抽到的签大概在中间靠前一点的时段,就在他眼皮底下,一群七班的小孩正面带兴奋地准备到后台候场。章承阳面色自如地站在七班特定的观众席边上,转头就往这边望了过来。闻宇脖子还没来得及缩,就被逮住了。他眼瞅着章承阳迈开步子朝这边走来,绝望地闭了下眼睛。

“来得也是够早,”章承阳说着,把手里的点心盒递给他,“你又没吃早餐吧?”

闻宇一把把点心盒抓过去,打开拿出一个绿豆酥塞进嘴里,把脸上的表情糊掉,含混不清地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。

章承阳没再说什么。他就站着看了他一会儿。走之前,他说:“以前都是你送给我的。”

闻宇呛了一下,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。章承阳被他吓了一跳,刚要动作,身后就传来小孩的一声呼唤。他回头看到班长正冲着他招手,说下一个节目就要上了。他便只是拍了拍闻宇的肩膀就匆匆离去。闻宇得以坐在座位上重新把自己调整为面无表情。

 

十五分钟后,在满场的哄笑和掌声里闻宇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神态走出礼堂大门。他站在树根下,突然想抽根烟。但是戒烟这件事对于他而言的存在时间已经是上古。他很久都没有再抽烟了。

他抽烟抽得最凶那段时间就是刚出事的时候。以至于后来在异国他乡时,总是在半夜被烟瘾勾得挠墙,同时也搞坏了肺,患上大大小小的炎症。沉沉沦沦好几年以后他决心,在不需要麻痹自己的时候绝不抽烟。想抽烟时,就在房间原地做俯卧撑,做到累得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。而此时他分外想抽根烟缓解一下自己绷紧的神经。不多时,礼堂门发出很大的声响开了,直觉提醒他章承阳正在朝他走过来。

“你有烟吗?”他下定决心直面他。于是他趁他还没出声就开口了。

章承阳不说话,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包烟,打开递给他。

闻宇抽出一根叼在嘴里,正打算继续借个火,章承阳摇摇头:“想抽你就咬着,抽烟不好。”

行。闻宇就反反复复地把那根烟咬得扁扁平平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。再等了一阵,闻宇似笑非笑地问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排这么个节目。”

“学生写的剧本。”

“你敢说没有亲自操刀做过改动?章大导演。”闻宇把烟拿下来,疲倦地靠在树干上。“女主角自打学生时就开始暗恋男主角,男主角同情她,就接受了她的告白,最后因为女主角在风波里帮男主角顶罪,男主角突然察觉到了女主角深沉的爱,嗯?”他的口里满满的是嘲讽,“就一心一意回报她,happy ending?你想表达什么,说吧。”

“我没想表达什么。”章承阳把眼睛闭上再睁开,深吸了一口气。“我是觉得,我们需要好好谈谈。但每次一开口你就跑了。”

“如果你觉得,你现在变着法儿对我好只是为了报答我,那你还是放我一条生路。你可是从前就擅长喂颗糖放一枪,别再站在制高点随随便便糟蹋人的感情……”

“我爱你。闻宇,我爱你。”

闻宇一口咬到自己的舌头,一股血腥味儿洋溢了口腔,刺得他半晌讲不出话来。他愣愣地看着章承阳的眼睛。这双眼睛在无数个日夜里吸引他,容纳他,最终把他同化成为生活的一部分。而最后它们又目送他,丢弃他,而不管过去多久,它们中间饱含深色纹路的内核都像罗网一样,不住地把他往回拉。

章承阳看他呆住了,心里也明白这样直端突兀的一句表白大概能把正常人吓个半死。但他委实控制不住自己。闻宇滔滔不绝地说,而他一句话都听不进去。他脑海里一秒钟飞奔过数十万个念头,全都是由阳光下闻宇张合的、泛着柔光的嘴唇为核心引发的。在白昼里,唇瓣上细小的纹路都一清二楚,它们在不住的颤抖里融化成往昔的岁月,交融在章承阳保存于触感中的回忆里。他叹了口气,摘下眼镜,覆了上去。

此时鸟雀无声。除了头顶的天光拨开云翳,万物沉静而寂寥。周遭空无一人,所有人都在十万光年外的地方看他们的演出,品赏他们的热闹。整个星球只有他们两个人,在此处,将肉体的衍伸贴合在一起。

而他只是吻着他,没有别的动作;闻宇终于从恍惚里醒过来了。章承阳的嘴唇很薄,听说这样的人性格都刻薄尖利,报复心强。而闻宇从自己的唇齿间感受到他的冰凉。他气息不稳,皮肤炽热,仿佛是赶了很远的路来的。他的手就撑在闻宇身边的树干上,紧紧地固住他。闻宇花了很大力气把头别开,不忍心根据热度推测自己的脸有多红。

“你来晚了,承阳。”闻宇最终说。

章承阳的瞳孔紧了紧。他在一定距离外定睛打量着他,神情肃穆得如同等待自己的审判结果。

闻宇惨淡地眨动了一下眼睛:“早些年我把自己的心的坟墓都开在你身上了。你自己盖了棺,我没办法。我以为过了那么多年,我早就可以好好重新接受你了。但是无可奈何,我还是没法骗自己。你从前可以随便牺牲我,是我傻愣劲儿犯冲,喜欢你喜欢得没有办法。如今我三十多了,经不起十几二十岁出头那种硬生生拿血祭的感情了。我想安稳一点过日子,我输不起了。”

章承阳咽了一口唾沫,在脑子里回旋着句子。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炸药包,闻宇随便一句话就可以连锁反应出各种各样的大型爆炸,把他体内的情愫炸得血肉模糊,痛感顺着大小神经统一传输到心脏里去。

“我也受够被你们编排来编排去的日子了。”闻宇继续说。

“我没……”章承阳苍白地解释道,“没有,闻宇,你别这么理解。”

“很久以前,你仗着我心甘情愿随时待机给你付出一切,指使我跑这儿跑那儿,跟着你加这个社团给你打下手,加那个机构给你造声势。后来你赏脸跟我在一块儿的日子里,我一个连自己都懒得打理的人,为了你翻各种各样的菜谱玩儿各种各样的小花招。我很感谢那么多年你把我锻炼成了一个十项全能,我都游刃有余了。”

“我对你没有你形容得这么不堪,”章承阳冷静地打断他,“你现在没法儿好好思考,还有点歇斯底里。要喝点水么?”

“不用了,你自己说要谈谈,我把话说完就走了,还请班主任准个假,”闻宇不由分说,“不管是你还是尹逸晨,还是我爸妈,还是这个学校的所有人,大家就像一出排好的戏。我在里面,周围空无一人,却挤得一点都不能动。每当我要说点什么,你们他们就纷纷过来拦住我。归根结底都怪我自己太没用处,竟然连一点反抗的情怀都没有。”

“你有反抗,你不是……”

“对呀,我报了交流项目, 我跑到天涯海角呆了五年。但我实质上根本就没有改变什么,我回来了,还是五年前那个本质里就像死水一样的我。你们满意么?”闻宇把手摊开,掌心朝上,耸了耸肩,“我已经心如止水千疮百孔了,才会心平气和地跟你站在这儿,看你拿从前的深情戏码感动人心,就好像我还会像以前那个话剧社小学弟,光是看一眼你的身影就痛哭流涕投怀送抱一样。我不会了。”

“我并没有指望你看完这个能够原谅我。”

“对,我愤怒。”闻宇说。

“不管你现在怎么看待这些事情,我只是想告诉你,”章承阳语调温柔,这是闻宇从来都没法抵挡的一个软肋,“这些东西演的是,从我的眼里看到的那段过往。我只是想告诉你。”

“那我也只能告诉你,我不想再纠缠过去了。”

闻宇说罢总结性地点点头,转头就走。他突然想在午间放学前趁着人少去后门吃烤翅。烤得流油的烤鸡翅,给人的温暖不亚于冬日里的烤红薯。大夏天的,他有点冷。

“那就纠缠未来吧。”章承阳在他身后说。

闻宇的心脏停跳了一下,而脚步出于惯性没有停下来。

未来这词儿,他想过多少次,就刺伤过自个多少次。很多个夜晚他趴在章承阳的书桌旁边,看他写教案或者是玩游戏时专注的侧脸,暖黄的床头灯投在他的鼻梁上,好看得移不开眼睛。他会情不自禁地问,这种日子会持续多久?

你想要多久?章承阳看都没看他一眼。

每天都有。

过好现在再想以后的事。

而你现在也开始念叨以后的说辞了么,闻宇想,看来谁用心谁才会纠结未来。风水轮流转,真好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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